來源:保定晚報作者:時間:2024-10-11 09:10
□海霞
那時,我不明白家鄉(xiāng)為什么有那么多花椒樹。
我的家鄉(xiāng)是太行山東麓狼牙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。小時候,每到秋天,田邊地頭,山坡地埝,溝溝梁梁,哪里都能看到一樹樹紅艷艷的花椒綴滿枝頭。偶爾誰家院墻上會突然斜逸出幾枝兀自綻放的花椒,看上去像一朵朵盛開的花。
我對于花椒最早的記憶還是在生產(chǎn)隊的時候。大人們把鉸回來的花椒堆放在大隊辦公室院子里,我們小孩擇花椒,把葉和花椒果后面的瓣兒擇去放入籃子里,等收工時稱一下。那時干活不給錢,按花椒的斤數(shù)記工分。
實行承包責(zé)任制后,花椒樹分到各家各戶。每到中秋前后,花椒色至深紅,似小珠成串,嬌艷動人,這時花椒就該下樹了。
待太陽初升,露水盡消,人們便拿上剪子、鐮刀、塑料布、長桿搭鉤,背著背筐,扛著高凳去鉸花椒。鉸之前先把樹下的雜草割去,鋪上塑料布,然后仰頭左手拽住一枝,右手握剪子,咔嚓咔嚓聲中,一朵朵花椒似仙女散花紛紛墜落,嬌美妖嬈。
山村耕地少,地塊小,每家的地塊緊緊相鄰。這時,幾乎每家地邊都有鉸花椒的人。人們手上不停,嘴也不耽誤,一邊鉸一邊和旁邊地塊的人嘮著家常。人語聲、剪刀咔嚓聲在一棵棵花椒樹上清脆地交響著,連成了一片濃濃的鄉(xiāng)音和鄉(xiāng)情。
鉸花椒其實不是簡單輕松的事。我家人口多,分到的花椒樹也多。父親在外上班,家里沒有勞動力。秋忙時節(jié),大姐帶領(lǐng)我們從村南到村北,每天轉(zhuǎn)戰(zhàn)在各個地頭的花椒樹下。正值盛年的花椒樹,樹干有碗口粗,樹冠密集,枝多,刺多,旁逸斜出,有的枝杈交錯。這就使得鉸花椒費時費事費力,稍不留神就會被劃傷刺傷。
低處花椒鉸起來不用費力,可高處的花椒枝椏斜伸在空中,鉸起來就費勁了。這時候,大姐就踩著高凳,我仰著頭舉著搭鉤鉤住枝條往下拽,助一臂之力。有的實在太高,本想放棄,但高處的花椒因陽光照射充足,朵大鮮紅,屬于上品,又不忍心丟棄。花椒枝干很脆,我們不敢大意,只能悠著勁,有時稍一松懈一用力,咔嚓一聲就會把花椒枝拽斷了。
那時我身材瘦小,手腳靈活,大姐實在鉸不到了,我就蹬著凳子爬上樹去鉸。大姐仰頭望著我一個勁地說:“小心啊,慢著點、慢著點!”上樹其實我不怕,怕的是樹枝上排列的三角形黑刺,尖尖的,硬硬的,手伸進枝杈里,稍不留意手背和胳膊就被黑刺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印子,滲出絲絲血珠,撕拉撕拉地疼。鉸完這一枝,轉(zhuǎn)身稍微動彈一下,頭和肩背就又被尖刺扎一下。這讓我對鉸花椒很發(fā)怵,繼而心里討厭起這些花椒樹來,那時我一直納悶為什么村里會有這么多花椒樹。
小妹卻總是快樂的樣子。她一邊鉸著花椒,一邊哼著流行歌曲,那婉轉(zhuǎn)的音調(diào)伴著咔嚓咔嚓的剪刀聲,別有一番韻味。
白天鉸下的花椒連枝帶葉堆在堂屋地上,需要及時擇出來,及時晾曬,否則花椒的顏色會黯淡發(fā)黑,影響品質(zhì),賣不上好價錢。
吃過晚飯,我們擺一張地桌在屋子中間,把板柜上的煤油燈移至地桌上,燈光柔弱、溫暖。我們姐弟6人和父母圍桌而坐,打開收音機,一邊擇花椒,一邊聽單田芳的《大明英烈》。抓一大把花椒放在桌子上,枝葉扔在地上,花椒放進筐里,一擇就是半宿。在昏黃的燈光下干活,時間長了就容易出現(xiàn)小狀況,有人錯把枝葉放進筐里,花椒扔在地上;有人犯困打盹,手指被枝葉上的尖刺扎一下,然后一個激靈猛地清醒……這些都會招來大家一頓嘻嘻哈哈的笑鬧。此時,月光照進窗子,月色柔和,親情融融。
第二天,我們把花椒曬在平房頂上。花椒沒曬之前是一撮撮圓圓紅紅的顆粒,經(jīng)太陽晾曬,花椒果縫爆開,露出黑亮亮的籽。母親把曬干的花椒放進簸箕里揉碎,像侍弄寶貝一樣裝入口袋里,又拍拍口袋,面色輕松地說:“賣了花椒就買新棉花,給你們把棉襖都絮厚點。”
大多村里人的油鹽醬醋都指望著秋后的花椒,因此,我們明白大人們對花椒珍愛的緣由,更對它珍愛有加。秋后,人們把花椒收回來,我們就到地邊花椒樹下?lián)旎ń贰5粼诘厣系幕ń菲ぃ覀円涣A焓埃紶柗讲菘米永锎蠖涞幕ń饭m然顏色不再新鮮,卻也如獲至寶。最讓我們開心的是到山坡上掐花椒,坡上多是小花椒樹,因還不到盛果期,稀稀疏疏,朵小果實小,沒人去鉸。可我們有耐性,滿山遍野地尋找,能用手掐下來的就絕不放過,半天時間也能有半書包的收獲,回到家放在窗臺上晾曬起來。
等收花椒的進村,母親把我們撿來的花椒單獨稱一下,誰撿的賣了錢歸誰,這樣我們就有了自己的私房錢。我用這些錢買鉛筆買本子,一次還花了9毛錢買了同學(xué)一本二手的《魯濱遜漂流記》。
每年春天總見父親從集市上買回帶著根須的小花椒樹苗,這塊地邊栽兩棵,那片地埝栽兩棵,我家院墻下也被父親栽上了一排花椒樹,父親瞅著這些小樹苗的眼神像極了期待我們長大的神情。
想想也是,花椒樹渾身都是寶。賣掉花椒皮,漆黑油亮的花椒籽可以榨油,還可以換錢。
后來離開家鄉(xiāng),花椒樹就淡出了我的視線。有一年在北京,我居住的小區(qū)綠樹森森,亭亭如蓋,高低錯落,品種繁多。散步時偶然發(fā)現(xiàn),樓門口竟然有一棵花椒樹,我心中一喜,竟像他鄉(xiāng)遇故知一樣,仔細打量了許久,故鄉(xiāng)秋日那一樹樹紅艷艷的花椒涌上心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