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保定晚報作者:時間:2025-06-19 09:04

李大伯制作的雙捻煤油燈給我提供了優越的學習環境,讓我度過了愉快的少年時光。依稀回想起來,那盞燈是那么明亮,那跳動的火苗在山村的夜晚灼灼發光。 插圖 趙芳
□耿鳳忠
我蹲在老屋斑駁的窗欞下,手指拂過那盞沾滿灰塵的雙捻煤油燈。燈瓶經多年存放,看上去模模糊糊,燈蓋的鐵片氧化成了青銹色,鐵銹片上伸出來的兩個燈芯焦黑發硬。春日的山風掠過空蕩蕩的院子,將屋檐下的蜘蛛網吹得輕輕搖晃,恍惚間,我又看見那處跳動的火苗在40年前的晚間灼灼發亮。
上世紀七十年代,我生活的小山村還沒有電燈,晚上照明只有煤油燈。鄉親們為了節省煤油,所有的家務活盡量在白天做,或者在每月的農歷初十到二十之間,趁著月亮的亮光在家門口或者院子里做家務活,除非是有特別著急的事情才點煤油燈。大部分鄉親一到天黑就歇息了,整個村子便沉入一片均勻的帶著草木清苦氣的黑暗。偶爾有幾戶人家的窗欞滲出一點微弱的暖黃,像散落的星子,那是在趕做第二天出工急需要做的活兒,也使寧靜的山村透著一絲絲亮光。
那年的一個初冬,生產隊的驢車剛卸下最后一垛玉米秸,暮色便迫不及待地漫過村口的老槐樹。我抱著課本縮在門檻上,借著天邊最后一抹紫紅微光讀《木蘭詩》,涼風鉆進補丁摞補丁的棉襖,字跡漸漸洇成模糊的墨團。
“娃子,過來。”李大伯披著霜渣從自留地回來,揮著凍得通紅的巴掌招呼我。他總愛穿那件靛藍對襟褂,袖口磨得發白卻漿洗得硬挺,說話時眼角堆起的皺紋里還粘著刨玉米茬子時濺起的泥星子。
母親正蹲在灶臺前燒火,帶有冰霜的潮濕柴火騰起嗆人的青煙。“這娃兒倔得很,非說屋里擠得慌。”她撩起圍裙揉揉眼睛,土炕上姐弟4個在搶半塊烤紅薯。騰起的灰塵落在模糊的舊報紙上,小妹因沒搶上紅薯,哇哇哭鼻子,吵得我在門口看書也靜不下心來。
大伯看著我們家里亂哄哄的,跟我母親商量:“我這房子寬敞,閑著也是閑著,讓孩子來我這里住吧。”母親搓著粗糙的手,又是感激,又是急促,“他大伯,這……太麻煩你了,煤油金貴……”李大伯爽朗地一揮手,“咱莊稼人,有糧就有油,娃看書,值得。”我高興得活蹦亂跳,當晚就抱著鋪蓋卷住進大伯家。月光透過方格窗欞斜斜切進來,在堅硬的泥地上畫出菱形的光斑。
每晚在家里吃過晚飯后,我就早早地來到李大伯家。大伯把煤油燈挪到我面前,我就開始看書、寫作業。我生怕浪費大伯家的煤油,他睡下后,我也就熄燈休息。
李大伯生性喜歡小孩,平時,我那些村里的同伴經常在他家玩,我的到來又招引了更多同伴。起初,我們幾個揣著一副撲克牌在炕沿上擠著坐下,想吆五喝六地玩上幾把。撲克牌剛甩出幾張,李大伯端著一碗熱水踱了過來,把碗放在小桌上,目光溫和地掃過那幾只捏著牌的手,“來大伯這兒,寫個字,念個書,大伯給添水。光甩這些紙片片……”他頓了頓,語氣依舊平和,“可不行啊!”小伙伴們面面相覷,訕訕地收了牌,一個個吐著舌頭知趣地溜走了。
那年臘月,我從伙伴那里借了一本卷了毛邊紙頁發黃的厚書——尼古拉·奧斯特洛夫斯基的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,小伙伴限我三天時間歸還。書中保爾在篝火旁讀書的場景讓我渾身發燙。李大伯去公社開會的夜晚,我鬼使神差地撥亮了燈芯。火苗歡快地躥高,在墻壁上投出巨大的影子,保爾的命運像一只無形的手,緊緊抓住了我的心神。冬妮婭的藍眼睛在字里行間閃爍,保爾在風雪工地上拼命掙扎……我渾然忘卻了時間,忘卻了身處的土屋,更忘卻了那盞小小的煤油燈。燈芯貪婪地吮吸著燈油,火焰灼灼燃燒。直到雞叫頭遍,書頁上字跡開始模糊,我才驚覺一瓶煤油被熬干了。燈捻發出沙沙的爆響聲,我忐忑不安地熄了燈。
次日黃昏,我惴惴不安地緩緩挪進大伯家門。他正背對著我,小心翼翼地把新打來的煤油灌進燈瓶。他回過頭看著我拘謹的樣子,樂呵呵地說:“看書是正事,大伯不怕費那點油。”從此,我在大伯家晚上看書踏實多了。
最難忘的是1977年深秋的雨夜,這天剛學了二元一次方程,由于剛接觸,對老師課堂上講的內容還是懵懵懂懂。吃了晚飯我就來到大伯家想看看數學,我剛打開煤油燈,大伯從里屋窗臺上給我拿過一個新做的煤油燈。“這盞燈光線太暗,你看書費眼,我用棉繩給你做了個雙捻的。”他邊說邊把這盞雙捻煤油燈點著了,屋里頓時燈火通明。“太費油了,大伯,我就用這盞舊燈就行。”大伯不由分說,把我原來用的煤油燈吹滅,拿走了。從此每個夜晚我的書頁上都浮動著雙捻燈的光影,雙捻燈芯在燃燒中開成并蒂蓮花,連窗紙上的蛾子都格外喜歡往這邊撲棱。
一次,我吃過晚飯來到李大伯家,看見他在那盞昏暗的舊燈下縫補衣裳,幽暗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,像是樹影。微弱的火苗顫巍巍地跳動著,他左手捏著細針,右手捏著線,努力想將線穿進那幾乎看不見的針眼,手臂伸得老遠,瞇縫著眼,眉頭緊鎖,針尖和線頭在黃昏的光暈里徒勞地碰來碰去。我快步走過去:“大伯,我來。”我穿好針線遞給他,說:“大伯,你咋不用那盞雙捻燈呢?這盞燈太暗了。”他笑著說:“這盞燈我用習慣了。”
1979年,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,李大伯正在菜園里給西紅柿搭架子。他舉著竹竿愣了好一會兒,忽然轉身往屋里跑,藍布鞋在門檻上絆了個趔趄。等我追進去時,他正在翻箱倒柜,揚起的灰塵在陽光里金粉似的飛舞。
“拿著!”他塞給我一個藍印花布包袱,里面整齊碼著12本筆記,泛黃的紙頁上是我做過的練習題。
臨行前夜,我又踏進那間熟悉的屋子。昏黃的燈光下,李大伯站起身,拿起那盞雙捻煤油燈,用一塊白麻布從上到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,仿佛在擦拭和欣賞一件稀世珍寶,最后用一塊紅綢布小心翼翼地包起來,放在柜子里。“孩子,啥時候回來,還來大伯家住,還用這盞燈哦。”他說話聲帶著顫抖,那是高興,是不舍。我看著大伯收藏起雙捻煤油燈的復雜心情,頓時鼻子發酸,眼淚在眼角打轉……
此去經年,每次歸鄉,我的腳步總是奔向李大伯那三間日漸破舊的老屋。后來我結了婚,帶著妻子回去過春節,我們提著面粉和肉餡,在他那土炕上搟皮、拌餡、包餃子。灶膛里的火苗映著他蒼老卻滿足的臉龐。他又拿出了那盞雙捻煤油燈,老屋是那么亮堂。我們一起吃著餃子,李大伯一個勁地說“好吃”,他渾濁的眼里漾著水光。
去年我帶孫女回老家,走到李大伯家老宅,一輩子熱心腸的大伯已經作古。我站在院子里,坍塌的土墻上爬滿野薔薇,院里一棵老梧桐樹還活著,孫女帶著手機電筒在破舊房子里來回探照,雪亮的光線驚飛房檐下的燕子。
“爺爺,這是什么呀?”她從瓦礫堆里刨出個銹跡斑斑的鐵桶。當年的煤油桶上的霉味撲面而來,那盞雙捻煤油燈安靜地躺在紅綢布里,綢布已經風化,燈芯上居然還沾著凝固的燈油,在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微光。
總有些光芒,由一雙手點燃,交付給另一雙手,這光亮足以穿透漫長的歲月。那盞雙捻煤油燈一直亮著,在我心里,在每一個需要跋涉的寒夜里,照著前路,也映著歸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