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保定晚報作者:時間:2025-03-14 15:31
□美圖
離家久了,總在夢里悄悄回去。如水的月色中,村莊靜謐,一家一戶的燈火很溫暖,那片紫色潮汐——30年前的苜蓿田正在晚風中搖晃,將夜色釀成醇厚的酒。
舊時光里,父親弓著脊背,露著被曬成醬褐色的脖頸。鋤頭破開苜蓿壟的瞬間驚起一串露珠,簌簌滾落。我正凝神于苜蓿花的紫,這在一個孩童眼里是如此純粹的美和夢幻,或者契合了我內心與生俱來的憂傷。母親彎腰撿拾鋤下來的草,藍頭巾粘著草屑,她直起腰捶打后背時驚飛了草葉間假寐的粉蝶。粉蝶吸引了我,我踉踉蹌蹌地追,母親急急地喊我:“然寶,慢點跑哦,小心摔倒!”父親總在歇息時教我編結,他盤腿坐著,草莖、野花在粗糙的指節間翻飛,須臾間,野雛菊與狗尾草在他指尖蘇醒,化作我發間的冠冕,草螞蚱伏在掌心躍躍欲跳,逗得我咯咯直笑。母親摘一朵紫色苜蓿花別在我的衣襟上,我歡喜跳躍,像踩著云的小花仙。父親母親笑著,陽光在他們眼角閃閃發亮。
夕陽落山時把我們三個人照成幸福的剪影。灶膛的火光映紅了母親的臉,父親坐在門檻抽旱煙,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,像散落的紅豆。我坐在小木凳上看母親做苜蓿坨子。滾水里苜蓿的嫩芽漸漸變成了翡翠色,母親說這樣就不苦了。她在苜蓿里放上玉米面、白面、蔥末等,靈巧的手指攢出一個個橢圓形的小坨子。小坨子在鍋里蒸的時候,母親調制蒜末蘸汁。屋里水汽彌漫,浸著苜蓿的清香,母親把蒸熟的坨子掰成小塊,吹涼,蘸一點料汁,放在我的小碗里。我已經迫不及待了,一口就吃下去,那是苜蓿特有的味道,清香鮮美。現在想起來,缺米少油的日子,母親捧給我們的卻都精致如詩。
后來整片苜蓿田被連根拔了,如同撕去時光的扉頁。我在都市超市的冷光燈下撫摸過無數種蔬菜,卻再找不到那三枚葉片會開紫花的苜蓿芽。母親知道后打電話說她再去地里找找,應該能有,多摘一些,晾干了,等我回家時帶走。她輕柔的聲音擊中我心底最柔軟的角落。
回老家的時候,母親讓我看,她身后的老碗櫥泛著桐油光,碗櫥最上層有10個玻璃罐列隊似的站著,裝著不同年份的干苜蓿。母親說:“洗完晾干可以放很長時間,平日里可以沏茶,能清熱。也可以涼拌,今天給你做苜蓿坨子。你爸打算在原來的地里種一塊苜蓿,以后你回來就可以吃到新鮮的芽。”我倚在母親肩頭,回頭看父親,想說不要操勞了,父親的腰不是一直疼嗎。父親坐在藤椅里拿著煙袋鍋笑得眉眼彎彎,我心頭暖了一下,又疼了一下。
可是啊,秋季的苜蓿種子才種下,霜降那天,父親卻成了苜蓿地里的新土。我跪在空空的藤椅旁邊,裝了一袋煙,月光蒼白,夜色凜冽,一整晚都無法點燃那一袋煙。
清明的細雨里,我驚覺苜蓿花開得比哪一年都早。花色濃得化不開,紫色花浪正以叩拜的姿勢涌向墓碑。我聽見30年的光陰在莖管中奔流,父親,您把這一生的光陰都釀成了紫嗎!
午夜夢回處,苜蓿田落滿月光雪。父親仍在編結,草莖在他指間流轉,他織就的蟋蟀會唱《折楊柳》。母親立在田埂喚我的乳名,尾音散作蒲公英,棲在每朵苜蓿的第三片葉上。醒來時我的枕畔濕了一片,窗臺玻璃罐中的陳年苜蓿正簌簌落下時間的塵。“采采芣苡,薄言有之”,《詩經》里的吟唱忽從血脈深處泛起。我應該是一粒飄向遠方又不斷墜落的種子吧,有一顆草木的心,那些紫色苜蓿花,根系早已扎進我的骨縫,每逢春深便攀著記憶瘋長,開成永不凋零的鄉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