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王淑英

博野某園林內有一盤石碾，我試了試，還能推。這一推，竟讓我想起小時候那次幫娘推碾子的事。

“二丫，快去看看村南碾子有沒有人在用。”娘一邊往一個白布口袋里裝玉米粒，一邊吩咐放學后剛邁進大門的我。

我把書包往柵欄門后邊一扔，向門外跑去。

“回來！”娘扯著嗓子喊，“拿個笤帚，沒人用就先占上！”

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，人們要推碾子時，往往先去碾子那兒“偵察”一下，看看有沒有人在用。如果沒人用，就把笤帚或簸箕放在碾盤上，就算占上了。這期間如果有人來用碾子，看到碾盤上放著東西，或打道回府或在碾子旁靜等，很少有人違背“先來后到”這一不成文的規定。

碾子沒人用。我沒拿笤帚也沒拿簸箕，隨手拾起一根小木棍放在碾盤上。當我跑回家匯報情況時，娘已背著半口袋糧食抱著妹妹要出門。我忙把簸箕、籮、笤帚等放進飯桌一樣大的笸籮里，連拖帶拽、跟斗趔趄、一溜塵土地追上去。

沒想到，有人竟搶占了我的碾子！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男孩子光著膀子撅著屁股正在拼命推呢，一個綁著褲腿的小腳奶奶一手扶著碾盤的邊，一手拿著笤帚掃著碾盤上的玉米。

“剛才真沒人，我還把一根棍子放在碾盤上了呢。”我低著頭用眼角偷偷觀察娘的表情。

小腳奶奶說：“你閨女說得沒錯，你能不能讓我先碾。我孫子一會兒還要念書去，我自個兒推不動。小栓，快點推，別耽誤著你大娘。”她一邊說著，一邊加快挪動她的小腳跟。

我噘著嘴大聲說：“一會兒我也要念書去，我娘還要看我妹妹，她自個兒也推不了呢！”

娘笑了笑，說：“先推你家的吧。我推，小栓掃，大娘你坐那兒篩就行了。”娘把妹妹往我們笸籮里一放，看著小栓說：“你這孫子都這么大了，快能掙工分了。”

“全靠大伙幫襯著。”

娘從我們家的笸籮里收了一簸箕玉米倒在碾盤上，說：“小子家吃得多，可別餓著孩子。”

“他大娘，好人呀！”老太太撩起大襟，擦了擦渾濁的淚，接著說，“你男人不在家，你也不容易，一會兒我幫你篩。”

“不用了，大娘，一會兒她爹就回來了。”我知道娘在撒謊，因為爹每天天黑才回來呢。

終于碾完了！小栓頭頂著小船一樣的笸籮走了，他奶奶在后面扶著墻急急地往前蹭。

娘緊著把玉米往碾盤上倒。我看看太陽，又看看墻根的陰涼，趕緊拿起碾棍推起來。我兩腳尖跐著堅硬的地面，可是沉重的碾砣往前鼓弄一下又倒了回來。

“傻丫頭，你才幾歲呀，瞎逞強，別把你累得不長個兒了！我推，你掃。”娘把笤帚遞給我，她兩手連肚子一齊用力，碾砣慢慢骨碌起來。玉米粒被碾得呲牙咧嘴，聲音干脆，像放了一掛小鞭。

“噢，碎了，碎了！”我歡叫著，忙著用笤帚把碾到碾砣外邊的玉米粒掃到里面去。

我家隔壁的大嬸手里提著個面袋子走過來。

“她嬸子，推碾子來了？等一下，我一會兒就推完了。”

嬸子拿用補丁沿了邊的袖口擦擦眼睛，說：“家里什么吃的也沒了，剛跟我娘家嫂子要了點山藥片，碾了做幾碗饸饹，趕緊去填補孩子們的肚子。”

我娘三把兩撓地把碾盤上破碎的玉米粒收回笸籮里，扯過嬸子的面口袋，把山藥片倒在碾盤上，說：“快，我推，你掃，二丫篩，讓孩子們趕緊吃上飯。”

嬸子看看我那坐在樹陰里哇哇大哭的妹妹，有點為難。娘已經用肚子頂著碾棍吃力地推起來，張牙舞爪的山藥片在沉重的碾砣下掙扎了幾下，變成了碎片。嬸子趕緊過來，搶過碾棍。娘看了看嬸子的大肚子，說：“還是我推吧，你還懷著孩子呢。”

終于，嬸子也背著碾好的山藥面回家了。

娘脫下一只鞋，墊在屁股底下，抱起泥娃娃似的妹妹喂奶。她擦著汗，看一眼已上了墻的陰涼，說：“壞了，你念書快遲到了，快回去吃飯、上學！”

我看看半笸籮還沒碾出面的碎碴子，又看看娘那濕得貼在身上的褂子，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：“我們老師說……她下午要發燒，放半天假。”

“死丫頭，快走，瞎話也不會編！”

“你剛才也編瞎話了。”

娘脫下另一只鞋，朝我扔過來。我把娘的鞋遠遠地扔回她的腳邊，一溜煙跑回家去了，后面傳來娘脆朗朗的笑聲。

放學鐘還沒敲完，我就背著書包往碾子那兒跑，去看看娘碾完了沒有，看到碾砣上騎著兩個正在打鬧的“小泥猴”。

我轉身往家跑去，剛進胡同就聞到了大鐵鍋貼餅子的香味。

我推開柵欄，看到隔壁那個嬸子家兩個孩子一個在抱著我妹妹玩，一個在幫我娘燒火。

火紅的夕陽映紅了整個村子，火紅的灶火映紅了半個院子。

晚飯后，小栓領著我們一群小孩玩老鷹抓小雞，娘和幾個嬸子大娘坐在碾盤上連說帶笑地拉著家長。

朗朗的笑聲回蕩在小村上空，濃濃的鄉情蕩漾在人們心里。

眼前這盤碾子，它的坑坑洼洼里也一定藏著很多沉重的往事，也一定記錄著很多笑聲和鄉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