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保定晚報作者:時間:2025-10-16 20:24

插圖 四月
□常山愚公
那時,中秋節是掰著手指頭盼來的。母親會提前許久就開始張羅,撩起圍裙一角,仔細點數攢下的雞蛋,小心地放進籃子里,走著去供銷社換回一包用牛皮紙包著的月餅。牛皮紙洇出深色的油漬,散發著甜膩誘人的香氣。真正的儀式在晚上,母親洗凈手,將鐵餅般硬的月餅在熱鍋里烙得酥軟,隨即在案板上極小心地比量著,切成勻稱的4份。五仁餡混著青紅絲在刀下顯露出來,我們的眼睛便亮了。蘋果也是如此,切成4瓣,露出星形的果核——那小小的星辰從此定格在記憶的夜空里。
“娘,為啥要切這么小呀?”小弟扯著母親的衣角問。
母親的手指帶著皂角的清香,輕輕掠過他的額頭:“圓的東西分著吃才叫團圓。”父母那份總在無聲的推讓中最終進了我們的肚子。
最隆重的是生產隊分羊肉的日子。空氣中彌漫著節日的躁動和淡淡的腥膻氣。我們姐弟三人跟著母親領回那幾小塊羊肉、羊骨和一大碗羊雜,就像得了寶貝。傍晚,炊煙升起,我家鍋里飄出誘人的香氣。母親燉羊肉時,滿當當一鍋都是白蘿卜塊,羊肉的精華全燉進了湯里;炒羊雜時配上自家磨的豆腐,熱油一熗,香氣能飄出半條街。羊肉餃子的餡里菜多肉少,幾乎尋不見肉星,但一口下去便是整個秋天最豐厚的滋味。
平常日子肚里缺油水,偶爾我和弟弟出去抓點野味,母親拾掇干凈,放進去少許豬油,蹲在火盆邊,用細火慢慢地烤。油脂滴在炭上,“刺啦”一聲,騰起一股混著焦香的青煙。她烤得極有耐心,直到那肉變得金黃酥脆,撒上少許鹽。我們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雛鳥,眼巴巴地圍著她。她仔細地將烤肉撕開分給我們,自己則低頭專注地咀嚼著那些細小的骨頭。
“娘,您怎么光啃骨頭,不吃肉啊?”
她抬起頭,火光映著她的臉龐,語氣格外柔和:“娘的牙口就適合咂摸這個。”
許多年后我才明白,那被咂摸得干干凈凈的骨頭里藏著母親全部的青春和愛。
記憶里的中秋夜總是月華如水,但母親從不因天氣陰晴影響心情。記得有一年也是這樣的云遮月,我有些失落,母親卻摸著我的頭說:“八月十五云遮月,正月十五雪打燈,這是好兆頭,預示著來年又是好光景。”父親的故事總是帶著神秘的色彩,講到興起處,他總會說要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母親則拿出她珍藏的南瓜子,那是在灶膛余燼里慢慢焙熟的,帶著一股獨特的焦香。
有一年,我終究沒抵住月餅的誘惑,偷偷拿了弟弟那份,弟弟的哭聲劃破了夜的寧靜。母親沒有立刻斥責我,她把我拉到一邊,從她自己的那塊月餅上掰下一小塊:“餓了吧?這個給你。但是,屬于別人的東西就像天上的月亮,你看得見,但不能私自摘走。”我把月餅還回去時,弟弟卻抽噎著掰了一半要塞給我:“哥,我們一人一半。”我沒有再接。
母親笑了,那笑容清澈朗潤,比天上的滿月還要圓,還要亮。
后來,我們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,先后離開了家。院子空了,母親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瘦小。她卻說:“鳥長大了總要出飛,巢空了才能裝得下更多的月光。”我離家上學前夜,聽見她在廚房里一邊收拾,一邊輕聲哼唱。那調子婉轉悠長,像月光下靜靜流淌的溪水,至今仍在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回響。
多年以后,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。母親走后的第一個中秋,我抬頭看月,卻第一次感到月光的清冷。原來,月亮是否圓滿,只取決于與你共望它的人是否在場。
今夜的月隱在云后,精美的禮盒里躺著琳瑯滿目的月餅。我學著母親的樣子將月餅切開分食,同樣的動作,卻分不出當年那燙手的溫度,也分不出那在貧瘠歲月里因無私讓渡而倍加甘甜的滋味。晚風送來燉羊肉的香味,恍惚間,我又回到了那個小院。灶膛的火光映著母親年輕的臉龐,鍋里咕嘟作響,她哼著熟悉的小調,一切仿佛就在昨天。
忽然想起母親那句“八月十五云遮月,正月十五雪打燈”,是啊,月有圓缺,天有陰晴,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?有些離別或許正是為了孕育更好的重逢。母親雖已離去,但她教會我們的“分著吃才更甜”的道理,還有她面對生活陰晴圓缺時的那份從容,早已成為我們生命的底色。
云靄流轉,我心澄明。我再次想起母親曾說的“八月十五云遮月,正月十五雪打燈”。我望著那片藏月的云,仿佛也望見來年元宵,望見那落滿人間的靜默而豐饒的雪。那雪一如母親當年的愛,無聲地覆蓋一切,孕育著下一個春天。
月亮本該升起來了,今夜卻隱在薄云之后,只在云隙間透出些朦朧光暈,像一塊珍藏太久生了霧氣的古玉。院里的青石板失卻了往日的銀霜,只有鄰家燈火透過梧桐枝葉篩下斑駁碎影。我獨坐窗前,玻璃杯里的茶水已溫,卻無心去飲。這般含蓄的月光恰如人生——圓滿并非時刻高懸,期盼卻總在云翳之后靜靜生輝。
記憶總在這樣特定的時刻變得鮮活,帶著舊日的氣味和溫度,將我拉回那個雖然清貧卻被愛意填滿的小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