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藍飛燕

色澤清亮的有機植物油占據了現代廚房，但在我家灶臺一隅，那只粗陶罐中凝脂如玉的豬油膏依然固守著一方醇厚天地。它靜默得如一位滄桑的史官，將四代人關于生存、溫飽、奮斗與傳承的故事細細熬煉進這瑩潤的膏脂之中。

豬油入饌，源遠流長。這古老的油脂曾是我家祖輩在物資匱乏年代里的“當家寶”。太爺爺口中的“一勺油花浮在野菜湯上就是半碗救命的光”并非文學的夸張。對于啃過樹皮、勒緊褲腰的祖輩而言，這罐豬油是清湯寡水日子里沉甸甸的富足，是黑暗歲月里一抹實實在在、可觸可感的溫暖之光。

時光流轉至上世紀八十年代，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大地。父親15歲那年就背起行囊，踏上通往縣城煤礦的謀生路。每月歸家，他的帆布包里總珍重地藏著幾大塊白花花的豬板油——那是他能帶給家人最實在的慰藉與改善。

記憶中最鮮活的畫面莫過于熬油時刻。鐵鍋燒至微泛青煙，切成方丁的板油“滋啦”一聲滑入，透明的油珠在青煙繚繞中歡騰跳躍，漸漸暈染開誘人的淺金黃。姑姑的眼睛追隨著鍋中翻滾的油渣，太爺爺拄拐蹣跚而來，爺爺也放下水煙罐，靜靜佇立，一屋人的心都被那口翻騰著金色浪花、彌漫著霸道焦香的鐵鍋牢牢牽引。

進入九十年代后，剛出鍋的油渣是我童年味蕾的終極盛宴。每到放學時，若在巷口捕捉到那勾魂攝魄的焦香，我便如箭射般奔向廚房。奶奶總是笑盈盈地守在鍋邊，夾起一塊滾燙酥脆的油渣，在唇邊輕柔吹拂，待熱氣稍散，才小心送入我急不可待的嘴里。“咔嚓”一聲輕響，油脂的醇厚豐腴與焦殼的極致酥脆在齒間轟然迸發，那強烈的滿足感是任何現代零食都無法替代的。

如今，現代營養學對飽和脂肪多有微詞，人們談脂色變。父親常撫摸著那沁入歲月包漿的陶罐，語重心長地說：“人不能忘了根。這豬油有不足，但在那個年代，它實實在在幫許多家庭扛過了難關。這罐子里裝的是情分，是責任，是歲月的見證。”

這只粗糲的陶罐里盛放的何止是油脂？它是從艱難歲月里熬煉出的生存智慧，是父輩用肩膀扛起家庭重擔的無字豐碑，是幾代人血脈里割舍不斷的溫情守望。縱使時代更迭、世界變化，這一縷穿越百年的醇香永遠是最濃稠、最撫人心的煙火人間。